1960年6月的滇东北山区,一场突如其来的水渠塌方将一位 64 岁工程师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大关县的悬崖峭壁间。当人们在乱石堆中找到杨萃贤时,他紧握的测绘仪里还留存着未完成的曲靖至昭通公路图纸。三十多年前,这位从剑川山区走出的白族青年,曾在石鼓江边的悬岩上挥毫刻下 "征服自然" 四个大字,如今这四个字成了他用生命践行的誓言。从棉纸抄书的寒门学子到云南公路建设的开拓者,杨萃贤用双脚丈量云岭大地,用智慧在群山间编织出交通网络,成为镌刻在云南大地上的永恒路标。
1896 年,杨萃贤出生于今剑川马登新华村的白族农家。在那个教育匮乏的年代,山区孩子求学之路布满荆棘。1911 年,考入丽江联合中学的杨萃贤买不起课本,便借来同学的书籍,用棉纸逐课描图抄写,装订成册日夜苦读。这些浸透汗水的手抄本,不仅记录着知识的积累,更见证了一位青年 "破壁而出" 的顽强意志。在丽江求学期间,他与周霖、方国瑜等后来的文化名人结为挚友,相互切磋砥砺,共同奠定了各自的学术根基。
中学毕业后,杨萃贤短暂担任通兰高级小学校长,却始终未忘深造之志。1922 年夏天,他借贷路费,徒步数日抵达昆明,以优异成绩考入东陆大学(今云南大学)预科,后转入土木工程系本科,成为兰坪历史上第一位大学生。大学期间,学费与生活费全靠课外家教和同学资助维系,他却从未放松学业,其超群的作文功底深得著名学者、语文教师袁嘉谷赏识,在《东陆大学图书馆记》作文比赛中荣获《王阳明全集》奖励。为突破语言障碍,他主动结识英国驻昆牧师伍德,以中文交换英文教学,这种勤勉善学的精神为他日后的工程师生涯打下了坚实基础。
1928 年毕业之际,杨萃贤已展现出过人的工程天赋。他参与昆明盘龙区水利工程建设,后受聘于云南公路工程学校,主讲数学与测量学。1929 年,当他带领学生在昆明至碧鸡关路段实习时,恰逢考取留美航空专业公费生的机会。这在当时是改变命运的绝佳机遇,但面对省建设厅的执意挽留,杨萃贤做出了影响一生的抉择 —— 放弃留学深造,留在云南这片亟需建设的土地上。这个抉择,开启了他与云南公路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
1930 年代的云南,山地阻隔成为发展的最大障碍。杨萃贤背起测绘仪器,踏上了 "以路破局" 的征程。十余年间,他的足迹遍布云岭大地,先后完成罗次至元谋、一平浪至大旧庄、大理至剑川、南华至永仁等多条公路的测设任务,在崇山峻岭间绘制出云南现代交通的初步蓝图。这些公路如同血管,将封闭的山区与外界连接起来,为地方经济发展注入活力。
1937 年 1 月,杨萃贤调任云南省名胜公路及环湖公路工程处主任,面临着职业生涯中极具挑战性的工程。名胜公路需从碧鸡关沿西山东面盘曲而上,经华亭寺、太华寺至三清阁,而原定路线必须经过前东陆大学校长董泽母亲的墓地。接到改线命令时,工程已近半途,新路线需绕行一公里,全部路段皆为悬崖峭壁。杨萃贤创造性地采用斧凿与爆炸相结合的施工方法,在陡峭山壁上开辟通路,如期完成工程。尤为难得的是,他还从游客需求出发,在三清阁至龙王庙之间修筑了 1098 级步行石级路,将工程实用价值与人文关怀完美结合。
抗日战争爆发后,云南成为中国与外界联系的重要通道。1939 年,杨萃贤奉命修建由玉溪经峨山至新平的昆新公路,这条公路后来延伸至边境打洛,改称昆洛公路,成为抗战时期重要的国际通道组成部分。在被称为 "瘴疠之乡" 的打洛地区,恶劣的自然环境时刻威胁着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杨萃贤不仅带领团队克服重重困难推进工程,更利用工作之余无偿为当地群众治病送药,用真诚赢得了民心,使工程得以顺利推进。这种 "修路先修心" 的工作方法,成为他区别于一般工程师的鲜明特质。
1950 年,新中国成立之初,杨萃贤受命参加滇藏公路勘察,担任第三总段段长。这段从剑川经石鼓、中甸至德钦的路段,平均海拔超过三千米,地质条件极其复杂。秉持 "少占田,顺山脚" 的选线原则,杨萃贤坚持将公路修建对农田的破坏降到最低,为此不惜增加线路长度和施工难度。这种超前的生态保护意识,在当时却遭到一些人的讥讽,被嘲笑为 "土包子" 修的 "猴子路"。
当著名学者、被毛泽东称为 "云南三老" 之一的周钟岳得知此事后,对杨萃贤的做法倍加赞赏,鼓励他坚持原则,不必介意闲言碎语。周钟岳的肯定并非偶然 —— 这位同样出身剑川的白族先贤深知,对土地的敬畏正是边疆建设最需要的品质。滇藏公路任务完成后,激动的杨萃贤在石鼓江边的悬岩上刻下 "征服自然" 四个大字,这并非对自然的傲慢宣言,而是对人类凭借智慧与毅力克服艰难险阻的自豪铭记。六十余年后,迪庆州国土空间规划中强调的 "严格保护耕地"" 维护生态安全 " 等原则,正是对杨萃贤当年理念的传承与发展。
此后数年,杨萃贤马不停蹄地投身于个旧至金平、建水至元阳的公路建设,还承担了文山边防司令部的建桥任务。1960 年,64 岁的他与浦光宗工程师共同承担曲靖公路修筑任务,商定分别从两端施工,力争早日会师。当浦光宗因另有任务调走后,全线重担落在杨萃贤肩上。在验收大关公路返回住地途中,突发的水渠塌方将这位毕生与山路为伴的工程师永远留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
杨萃贤殉职后,昭通专署及省公路工程局领导亲临主持追悼会,追认他为革命烈士,遗体安葬于大关县凤凰山公路烈士公墓。从棉纸抄书的清贫学子到筑路千里的工程专家,从放弃留洋机会的抉择到 "征服自然" 的石刻誓言,杨萃贤用一生践行了 "为云南公路建设鞠躬尽瘁" 的承诺。如今,昆洛公路已成为连接内外的交通动脉,滇藏公路依旧在雪山间蜿蜒,而那些他参与修建的公路仍在服务着云南人民 —— 这正是对这位白族工程师最好的纪念,他的精神如同山间的路标,永远指引着后来者前行的方向。